南方的艳阳里,成群的鸽子飞 过小城傍晚寂寥昏黄的天空,扑啦 啦地似乎带走了人许多的思绪。
我想起爷爷了。那个爱听戏爱 在院子里咿咿呀呀拉着二胡的老 头子。老家斑驳的墙头长满了绿苔 和及膝的杂草,陈年的二胡调子似 乎还萦绕在已朽的房梁上。
我想他了。
想起他皱黄的面皮子, 笑起 来,不齐整的牙口都盈满了慈蔼和 温和。 想起他土坯房那窄窄的木 门, 幼年扎着两个羊角辫的我,去 找他要烟盒包的冰糖吃时,推开门 准能听见吱呀刺耳的一声。想起他 的那根拐棍,棍把儿因为常年的摩 挲而油光发亮,颤颤巍巍地帮他探 着那条不平坦的人生路。还有他那 土坯房后那片竹林, 天气好的时 候, 阳光总能透过茂密的竹叶,在 地上投出点点碎金般的影子,有风 的时候, 竹叶自己吹出好听的小调,安稳了人整个的午觉。
爷爷去世后,便长眠在了自家 屋后的那片竹林。 我在想,大概只 有竹子这么有气节的树种,才能与 爷爷这么有情趣有学识的人相伴 罢。
爷爷是个才华横溢的老头子, 爱月下吟诗,爱日落管弦,爱尽所 有风月之人的风雅事。
他早年是教私塾的先生,国共 抗战的时候,国民党曾邀请爷爷去 做他们的文书, 爷爷愣是没答应, 我们都在庆幸爷爷当初没应了别 人,若是真去了,怕是没现在的我 们了。 爷爷还是继续过着他的日 子,一只执羊毫的手,清汤寡水的 节省,硬是拉扯大了八个子女。 我 是这个庞大家族支系里孙子辈最 小的女孩子,仗着蛮横娇宠,总能 在爷爷那里第一个讨到饴糖。糖很 甜,每一块都定着日子吃,掉了一 小块都会心疼得眼泪啪嗒啪嗒掉。现在长大了,吃尽了各种口味和品 牌的糖,都觉得再没幼时的那几块 小心揣着的饴糖甜了。
“爷爷,你唱首歌给我听吧。 ” 院子里的红衣小姑娘趴在老人膝 盖上撒泼没个休,弯弯的眼睛里满 是希冀。
“爷爷不会唱。”老人晒着太阳 不为所动。
“爷爷你就唱一个吧, 不唱我 就不跟你好了,我就走了,不理你! 哼。 ”女孩假装生气,佯装要走。
“唉,你这丫头……”老人拗不 过小女孩, 就清了清嗓子坐了起 来。
小女孩得逞似地偷笑。
“ 月 落 乌 啼—— —霜 满 天 ~ 呐 ……江枫渔火……对愁眠~” 很沙 哑轻柔的声线,平和深情地从老人 的喉中滑出……不是很好听,却饱 含感情,动人心弦。深秋,白墙后的 竹林叶子被吹得沙沙 地响。 老人的歌声,在 岁月里轻柔缭绕成了 一汪温柔的泉,温润着 小女孩以后的成长之 路。 是风动,曲罢灯火 阑珊处。
爷爷去世的那天, 爸爸连夜从外地赶回 来, 我也从学校赶回 家,平生第一次,看见 向来坚忍的爸爸红了 眼眶。爷爷的灵柩放在 竹林里,我的哥哥坐靠 着棺木一言不发。屋里 屋外都是披麻戴孝的 叔叔婶婶,有的哭天抢 地,有的默默站着。 我 知道, 他们都很难过。 转过身,我离开这个既 安静又喧闹的地方,面 无表情,却清晰地感受 到脸庞的湿润。 那时 候,感觉心里某样东西 碎掉了, 一个地方空 了,空落落的,我很难 过。
那年, 我十二岁, 那晚, 平生不喝酒的 我, 喝了很多很多,醉 得不省人事。
八年了, 我长大 了。 酒量尚好,但因肠 胃问题从不多喝。听到 二胡或戏曲,看到南飞 的雁, 还是会想起他, 那个很爱我,也很爱他 其他子孙们的那个老 头子。 当然,还是会难 受。
“月落乌啼—— —霜 满天~呐……
江枫渔 火 …… 对 愁眠……
姑 苏 城 外—— —寒 山的寺
夜半那—— —钟声, 到……客船……”
我轻哼着这首小 调,抚摸着那长满杂草 矮旧的青瓦白墙,一步 一步,背影在月色涌起 时淡漠。
心,也重归寂寥。